體面

案件牽扯到寧太太時, 寧逸想過暫時離開季暝秋。

戰術性的。

在機密滯留室時，白天他跟腦袋裏的東西傲鬥, 不知道哪天午夜夢回，做了個“我已經跟暝秋分開了”的夢，非常真實，還沒清醒，就設身處地體會了從沒有過的揪心。

心臟像被無數道鋼線勒著，生生把寧逸疼清醒了。他當時人都空了，嗓子像被一團無形的東西噎住, 喘不上氣，空氣通過鼻腔的感受真實，氧氣卻怎麽都不夠用。

他忍不住想, 暝秋的不好受也是這種感覺嗎？大概要比這疼多了，那他多無助……

他腦子清醒無比，難受怎麽都緩和不過來，巴望著即刻抱住季暝秋才好。

但身邊沒有季暝秋，只有硬邦邦的墻。

寧逸一腦袋撞墻, “咚”地一聲, 腦袋的生疼和胸口被蠱惑的疼爭風吃醋一會兒, 脫穎而出，獨占鰲頭。心疼終於退避三舍這也算是變相的厭惡療法。

就連分手的閃念都被寧逸一腦袋撞得粉碎。

他不禁笑話自己, 讓一個空想的夢嚇唬成這樣。

……

這想法可行嗎？

如果對方不知他跟季暝秋的糾葛過往, 或許可行。@無限好文，盡在文學城

可對方知道。二人即便剪斷了月老的紅線，還有年幼至深的羈絆, 根本彼此放不下。

寧逸想：做讓人心如刀割, 又輕易會被戳穿的假戲，何必呢？

只是寧逸怎麽也沒想到, “不知道該怎麽愛你了”這句話會從季暝秋嘴裏說出來……

他木訥訥地站在原地，心思如履薄冰，不敢追問這話到底什麽意思，生怕對方說出“分手”二字，讓腳下已經龜裂的浮冰徹底散碎。

季暝秋倒好，說完那句話，就去客廳倒水喝了。他一直背對著寧逸，全沒看見寧少爺被嚇住了的傻樣。

剛要把水杯放下，突然背後一陣赤腳踩地板的“劈啪”聲，季暝秋來不及回頭，已經被寧逸猛撲進懷裏。手一抖，讓骨瓷馬克杯在桌沿上跳了段芭蕾，之後直接“跳崖”，殉了他跟寧逸的這場別扭，摔個粉身碎骨。

季暝秋心情又亂又差，但已經好幾天了，眼看心愛的杯子碎無全屍，慣會思維跳躍、開小差兒地想：這是何院從哪帶回來的來著……？

“你別離開我，”寧逸低啞的聲音在耳邊傳來，因為激動，他聲音在抖，整個人都在抖，“暝秋，你別離開我。”

擁抱緊得要把季暝秋揉進身體裏裹著。

寧逸的下巴墊在對方肩膀上，呼吸著懷中人耳邊頸側的空氣，那空氣沾染著讓他癡迷難舍的味道。

季暝秋沒長後眼，看不見寧逸的模樣，可從氣息分辨出他很激動。

寧逸很少這樣失態。

不禁讓季暝秋想起一位女同事，那姑娘曾因為被分手，來找他這名專業人士聊天。

她說：“我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，心裏的難受不知道怎麽發洩，當時我甚至像野獸一樣哀嚎，現在想來太失態了。但他只是站在原地，皺眉看著我，從那時起，我就知道結束了，如果他心裏還有我，怎麽忍心看我哭得這麽難看……”

當時季暝秋幫她梳理情緒，恭喜她想開了海闊天空，對方話裏的深意他聽得懂，卻完全沒辦法感同身受。而今，別說是哭了，只寧逸拉他手時，眼睛裏一閃即過的失望，都惹得他心疼了。

那些亂七八糟的怪罪頓時百轉千回，依舊九曲十八彎地繞不清，卻無論如何都硬不起心腸躲他了。

季暝秋低著頭，掃見寧逸鞋都沒穿，暗暗嘆息一聲，想轉身看他，被抱得更緊了：“別動，你別看我……讓我把話說完……”

季暝秋沒動。

“都說情侶之間，吵架甚至分手時，也要成全彼此最後的體面，可剛剛，我確定那簡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，說得都是屁話！鬧到這份兒上能顧全體面的，要麽是不夠愛，要麽壓根不是人！”

寧逸一口氣說到這，季暝秋驚了，剛剛回過味寧逸誤以為他要分手。

細想剛才自己說過的話，確實是有弦外之音的，季暝秋一時想笑他胡思亂想，又一時躁動了招欠又惡劣的人格，想聽他到底還想說什麽。

“我已經忘了，翻到你的哪本書上寫：嚴重的生活事故，比如親人突然離開、伴侶無預兆地分手、離婚，帶來的創傷嚴重程度不該被排在重大自然災害或戰爭之後，應激源的可控性單一導致不良後果造成的創傷會更深……當時我不太理解，現在突然懂了，因為那裏有種連最親近的人都顧及不好的無力……”

季暝秋越聽越想笑，這臭小子在應激創傷裏添油加醋，糊弄進自己的理解，雖然亂七八糟，倒也是很有道理。

他忍不住說：“《創傷後應激障礙與治療》裏寫的。”

“哦，”寧逸被季暝秋的搭話無形地安撫了，懷抱徹底變成裹著對方，突然提高了半個音，“去他媽/的體面吧，我就算不要臉，死纏爛打，也不想跟你……分開，”前半句豪情萬丈，說到分開二字，聲音又啞下來，“你別不要我，好不好，我真的知道錯了，沒有下次了……”

寧逸話說到這份兒上，臺階給季暝秋搭到腳底下了，季教授把早就想往下邁的腿，一步三階地下了。

“我要被你勒死了，”季暝秋嘆氣，“我什麽時候說不要你了？”@無限好文，盡在文學城

“啊……？”寧逸楞住，高興又小心翼翼地試探：“那你說……不知道該怎麽愛我……是什麽意思？”

季暝秋沒立刻回答，因為他不知道怎麽答。他低著頭，習慣性地摸左手腕，腕帶早斷了，他摸到了寧逸送他的心臟監控設備。@無限好文，盡在文學城

寧逸沒催，搭著季暝秋的肩膀，推他繞開一地碎瓷片，坐到沙發上。自己則在他面前蹲跪下來，擡頭安靜地看著他，等他說。

又是這樣仰視的角度。

每次寧逸這樣看季暝秋，眼睛裏總有很覆雜的情愫，仰慕、崇拜、虔誠、深愛、占有、包容……恍如小閱曦和寧逸的眼神在不同的時空裏疊加，讓那些八竿子打不著、半點不相幹的情緒完美融合在一雙眼睛裏。

而今，寧逸的眼圈泛出點紅。

“就是字面的意思……”季暝秋被他看得受不了，擡手撫摸著他的臉，視線卻轉向茶幾角，“我很無力，都說解決一件事情的辦法有三種或以上，但如今的局面下，我想不出好辦法，讓你不再受威脅，我好像什麽都改變不了，我害怕……”他說著，把五指攏進頭發裏，通過按摩頭皮來緩解自己的焦慮，“我害怕事情變回貳拾年前的樣子……你會在我眼前消失不見……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，連看到的是真是假……都分不清楚……”

話說到這，他手腕上的心臟監控儀器開始不停地報警，“滴滴滴”叫喚得人心慌。

“不會的，不會這樣！”寧逸打斷他，摟著他的腰，把臉貼在他懷裏，“對不起暝秋……是我做事之前沒考慮仔細，你緩一緩……”

季暝秋擡手摟著寧逸的背，莫代爾料子很薄，他能感受到寧逸背心傳來心跳的震動，那樣真實、鮮活、有力……

片刻，監控儀的警報停了。

寧逸的擁抱沒松開。

“暝秋，你到底還知道什麽？都告訴我……我不是小孩子了，腦袋裏的東西也暫時穩定，不會像從前那樣敏感，不需要你時時刻刻照顧情緒，解決焦慮最好的方式，就是去做些什麽，不是嗎？”

季暝秋一楞。

隨即他自嘲地笑他總覺得寧逸身上埋著閱曦的影子，所以忍不住給他過度的照顧和保護。

這於季暝秋而言，也是年幼創傷的補償。

但寧逸早不是那個四五歲，追在自己身後米團子似的小孩了。

他在沒有自己的那些年，經歷了太多，歷練成今天的模樣。

隨即，季暝秋又在寧逸的話裏抓到了重點：不會像從前那樣敏感。

他突然想起陳添薪故意說一半留一半的話，把寧逸從自己身上扒起來，上下打量他，果然見他手腕上還有淤痕，已經泛青發黃，快要好了。

只看見這個傷痕，季暝秋確信寧逸經歷的不是會是什麽溫和的治療方法。

……

李博士也是個老瘋子！

“還疼嗎？”季暝秋沒把事情挑破，輕輕揉著寧逸的手腕。

果然，這丁點陽光給出去，寧逸立刻燦爛，變成一朵向日葵，沖他的太陽綻放著搖頭。

季暝秋“哼”了一聲，表示拿他沒辦法。

他倚回沙發裏，看著房頂的角落：“有點亂……我一時想不清怎麽說，你讓我捋捋。”

寧逸給他空間，先回屋把自己的拖鞋找回來，掃幹凈落地摔八瓣兒給二人助興的氣氛組馬克杯碎片，從杯架上拿下只新杯子，薅了幾片薄荷葉，熟絡地在櫃子附近搗鼓片刻，端給季暝秋一杯“寧氏特調”。

“在X國時，你問我，為什麽小時候願意帶你玩，還記得嗎？”季暝秋捧著杯子看寧逸。

確實有這回事，當時季暝秋只歸結給寧逸一個調情的答案，他說自己是顏狗，因為寧逸小時候可愛。

寧逸還記得呢，點了點頭。

“當時我倒也不是敷衍你，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，小時候只覺得看見你笑就開心。但上次你問完，我仔細想了。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的事嗎？”季暝秋問寧逸。

寧逸皺了眉，他出事前的記憶殘缺。

而且，他剛認識季暝秋時，還不到四歲，太小了。

他想了好一會兒，放棄了，確實想不起來。

“我記得咱倆見面，是你搬到我家對門的第一天下午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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